跳大神

　　我有一个多灾多难的伤病童年。那些黑苦年月的夜半时分，娘经常搂着我在炕上痛哭，就像黑夜会一直黑下去不会再有天亮一样地哭。哭过后，娘认为这跟我受到自然界变幻莫测的惊吓有关，于是学屯子里其他人家的做法，去找当地那些有名的大神来给我驱魔诊病。我的父亲本来不同意她这样做。他坚持一次次把我带到乡卫生院去找大夫看病，打针，回家再继续吃西药，熬中药。而我也不喜跳大神中那种任人处置的忐忑感觉。奈何民间力量太过强大，所以我便先后被跳过几次大神。同时我也当过旁观者，跑到别人家里去看过几次跳大神。

　　在我东北老家，生病往往被认为是中邪，需要请活人与神仙和死人交流。这个活人的代表，就是大神。大神“旋转”的时候，一般有个“二神”在旁边耍鼓。我老家那里的大神往往是个女的，只有她一个人在表演。好几次，我平躺在炕上的被窝里，或呆坐在炕上，一动不动，听（或看）屋地下的神婆拿着铃铛在摇，拿着手鼓在敲，跳着模仿鸟兽和精灵的舞蹈，头发晃动不止，口内喃喃有词，估计是在跟屋顶风云之上南来北往的群魔众神对着话，在为着我的疾病去留而讨价还价：

　　日落西山黑了天，家家户户上了锁闩。大路断了行车辆，小路断了行人难。喜鹊老鹄奔大树，家雀蒲哥奔了房檐。十家上了九家锁，只有一家门没关。扬鞭打鼓请神仙，脚踩着地来头顶着天。身穿衲袍手拎着鞭，老君炉走一番,……一请狐来二请黄，三请蟒来四请长，五请判官六阎王，李和臣一马当先来大唐，不知仙童来到此，要是知道，七里接，八里迎，九里接到长沙店，十里接到靠沙亭，长沙店里歇歇马，靠沙亭里歇歇兵，仙童我，用目洒，小小凳子二尺八，虎皮褥子上面纳，仙童我就这好好歇歇乏……

　　过了半天，大神突然一激灵，眼神放光，声音变大了，动作也神奇了，变成了一个被魔鬼神仙附身的人。围在里屋和外屋的乡人这时也提高了兴趣，全都屏气凝神地看着她，看着这个大神最后喷出一口酒来，“噗”地喷到了我的脸上。一切就都结束了。娘也就放心了。人们散去之后，娘会按照乡下的行情，给大神一定的金钱和物质报酬。

　　那几年，如若此地的大神看不好，娘就把我领到她娘家所在的屯子。屯子里有一个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的大神。那个大神让我认屯子头的一棵树当了干妈。我后来病好了，娘一直认为是这个大神的功劳。大神在世的最后几年，每逢年节，娘都拎着四盒礼去看她。小时候，当我大了一些，我就对娘说，跳大神是迷信，骗钱的，我不去。娘这时就会求我答应去，说是为了我的病，一定得去。求到最后，娘的话音里就有了埋怨和痛心。我见不得娘伤心，就同意了。多年后，我的病果真奇迹般地好了。等我上了大学，在中文系的课堂上听到民俗学老师讲萨满舞时，我就想起了我经历过的跳大神。跳大神是俗称，它古老的称谓便是“萨满舞”。

　　今天人们生活好了，文化知识水平也见长，照理说跳大神会失去市场。可是我老家的跳大神比过去还要盛行。人们有了钱，有了文化，反而更信了。我无力反驳这种现象。谁说命运不是无常的呢？跳大神，作为祈神、祭礼、祛邪和治病的一种仪式，起码能治心病。去了盛气凌人的医院，却如同羊入虎口，高额费用、误诊和假药，统统叫人吃不消。民间跳大神，是为钱财不假，但也不过上下才几十块钱的花销，还能看心理医生，去去心魔，挺好。与那些虚情假意的医生相比，靠古老技艺赚钱的民间大神无疑更为淳朴。